一个不是那么愉快的故事
第一次见荼苏的时候,他身边有好多人,大家都在仰望他。大家是指,小孩仰望他,大人也仰望他。他们仿佛在看什么会发光的东西。那时候我不懂察言观色,问我爸他是谁,我爸跟我比了个“嘘”,于是我立马捂住嘴。
荼苏朝我招招手让我过去,我看了眼我爸,他说去吧,于是我就去了。
他广袖一展,盘坐于地,问我想看什么呀。
看意味着好词好句摘抄,意味着背诵全文,意味着编作文,我很惶恐,我说我不想看什么。
他慵懒地拉长音:“真的吗?”
我点点头。
他撇了撇嘴没理会我的抗拒,反手招了一本书过来,摆在我面前。
封面有一只帅得不成样子的狐狸,补充一句,从小时候的审美来看,帅得不成样子。
想想我的初恋是只狐狸还是蛮清奇的。
我对这狐狸的颜一见钟脸,或者说对这书封一见钟情。
“真的不看吗?”他又催问一句。
我犹豫再三,沉着脸问他:“我得写多少篇好词好句摘抄?”
他一愣,继而笑着摇摇头:“你不需要写。看是看,写是写,两回事。”
我狐疑地眯起眼:“真的吗?”
他将那本封面是狐狸的书交到我手里,起身离去,走时还不忘甩我一句:“骗你我又没钱拿。”
于是我抱着那只狐狸回家了。
回家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他叫列那。
十多年后我才知道他是从古希腊来的。
上儿童文学的教授用鼠标啪嗒啪嗒翻过PPT,看到那只狐狸的时候我心跳有一秒的加速。
想了想我还是忍住了,没指着一只狐狸说,嘿你们看。那是我初恋。
太诡异了。
【2】
第二次去看荼苏还是我爸爸带我去的,他又是被男女老少围着。见到我后他施施然走过来,一伸手我抱着的的狐狸便跳到他手里。
“我不想还。”我依依不舍。
“那也行。”他点点头,在我眼前一亮时伸出另一只手,“你得交钱,一手交钱一手交货。”
“……”我看了眼我爸,但他显然没意识到他女儿正处于跟一只狐狸分手的情感危机当中。也不知道他是太迟钝还是装傻。
我当然交不出钱。我其实很怀疑我的小猪存钱罐会偷吃硬币,不然为什么我辛辛苦苦攒了很久的钱会非常快非常快就用完呢。
“没钱的话……”荼苏叹了口气,彻底把狐狸收了回去,“一周后再来看他吧。”
“为什么?”我泫然欲泣。
“你很喜欢这只狐狸?”荼苏偏偏头,瞥了一眼列那。
“对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他可聪明了!不管碰到什么困难他都有办法!”
“那你想不想变得和他一样聪明?”
“想。”
“那你觉得他这么聪明是因为看了列那狐的故事吗?逻辑不成立吧?”
“什么是逻辑?”
“嗯…抱歉抱歉,忘了你还太小了。让我换种说法。列那狐那么聪明不可能是因为他看了列那狐的故事对吧?任何事情之间都有一定的因果,这就是逻辑。”
“那他看了什么故事变得这么聪明?”
荼苏露出了一个电视剧里反派才会有的微笑。
比好人少那么一点正气,但多那么一点迷人。
“或许很多故事吧。”他顿了顿,反手一招,又是一本书飞来,“试试这个?”
封面有两个人坐在沙发上,其中一个翘着脚叼着烟斗。
“可是我只喜欢狐狸。”
“它那么可爱,你总得给别人机会看看它不是?”
“这是什么歪理。你会因为一颗糖好吃,立马决定把它分给街上的陌生人吗?当然不,好的东西我只想自己留着,最多最多分给我的好朋友。”
“那不太一样。糖是你的,书是我的。你选择留着你的糖,我选择分享我的书。”荼苏摆摆手,“不管我是否认识他们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你为什么不把糖分出去,就是我为什么把书分出去。哪有什么为什么?现在回去,想想看什么是逻辑。”
我要么被他绕晕了要么被风扇吹晕了。
于是打道回府。
【3】
后来我再去见荼苏的时候不需要爸爸陪了。
我只需要自己坐上公交车,哐当哐当晃过几站,下个车爬个楼梯就能见到他。
见异思迁大概是我的本性,毕竟我没再提狐狸的事。
“好久不见你了。”他伸了个懒腰,“怎么啦?”
“作业太多了。”我抱膝坐下,盯着他看,“我好像知道你的这道疤怎么来的了。”
他沉默着没说话,脸上的笑却僵了几分。
荼苏的额角有一道狰狞的疤痕,但因为他总是垂着发,可能是怕吓到人。我也只是因为起风时无意一瞥才发现的。
“我们老师上课说的。”我小心翼翼地伸手撩开了那缕发丝,想印证我的猜想。
“别。”他猝然抓住我的手,语气十分的平静,“已经是过去的事了。”
“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?”
“或许因为他们认为,有一部分的我消失更有利于他们的统治。”荼苏兀自勾了勾唇角,“还挺有逻辑的嘛。”
我木木地看着他,倒是他在安慰我:“没事的,不会再发生了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看夏洛克福尔摩斯啊?”他翻了翻白眼,耀武扬威地同我晃了晃手里的书,“这是逻辑推理,以前是以前,现在是现在,他们爱我还来不及。”
“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很自恋?”
“我学贯中西博古通今,没有自恋的资本吗?”
“有资本是一回事,为之骄傲是另一回事。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——”
“你的好词好句摘抄真是太没品味了。来,赏你这个试试。”
又一本书砸向我。
这次展开的是一副千里画卷。
有蒹葭苍苍,有击鼓其镗。
有曳尾涂中,有翩若惊鸿。
有神光离合,有黑云压城。
有兰州催发,有古道西风。
有金戈铁马,有风花雪月。
什么都有。
我几分怅然:“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。”
“过奖。”他咧嘴一笑。
【4】
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荼苏了,前几天再看到他,他又被判了火刑。
大火过后他脸上又多了一道疤,在右下角的位置。
他一定很意外,一定很想不通,一定很茫然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。
我决定去拜访拜访这位老友。
他灰头土脸,一点也不似昔日丰神俊朗:“这次情况有点点不同。”
“……什么?”
“我看不懂他们的逻辑。”他终于谦虚地承认。
“不是的。”我反驳他,“干这事的人没有逻辑。”
“真有趣。”他一身灰,眼睛却一亮一亮的。
“有趣?你不难过吗?”
“我为什么要难过?”他耸耸肩,“我素来绝情绝义,有情绪的只是你们自己。知道最好玩的是什么吗?城门失火殃及池鱼,即便火已经烧在我身上,我仍能隔岸观火,但你们不行。”
他说得很冷酷,但很有道理。只是他给了我太多难忘的回忆,导致我时常会忘了,他是莫得感情的。
“因而我不难过,你也不用替我难过。”他停了停,语气放柔和了些,“去看书吧。”
“看什……”我的尾字没能说完。
他从一堆灰烬里拿出一本残破的书递给我,颇为遗憾地说:“这回你没得选啦,只剩它了。我给你留着的。”
我抱着那只狐狸一时不知道能跟他说什么,于是我抱着我的狐狸回了家。
它还是一样的阳光帅气聪明机灵,能应对所有的困难。
但我不行。
荼苏本该扔一本别的书给我的,教教我怎么应对这种困境,可是他没有。
为什么呢?我试图用逻辑来推理。
因为他给不了我答案,他学贯中西博古通今,无所不知无所不晓,终究没懂人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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